謝宿呆立當場，下巴微張，不自覺地喃喃：“可惜啊，沒帶手機。”

清昭一個巴掌就拍上了他的腦門，看著前方二人越來越模糊的身影：“別發呆了，跟上，後面有的是你看的。”

扶音抱著昏睡重傷的女魃朝汜水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每走一步走萬分小心，白袍上遍布著血跡，天地間的飛沙走石過耳都算不來什麽，萬千風景都不抵他二人姿色半分。

前塵過往，若讓扶音細究對女魃動心的緣由倒真的很難說出來。若論面容，他倒不是那麽膚淺的人，當初肯與她走，也只是一時興起，能讓軒轅帝下不來臺無力反駁的神倒是有趣的緊。

若不是半路突然出現了個兇獸，扶音或許一輩子都懶得化成人形酣暢淋漓的打上那麽一場。

只是此時，他輸靈力與女魃，看著她昏厥仍倔強的面容，他開始認真的打量起女魃來，他的主人。

汜水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麽死寂，但也因為缺少水源，只長了些靈草，需要灌溉的普通植物一概沒有。

扶音安置好女魃後，在她身邊屈膝坐下，拽了根枝葉多的靈草揪著玩兒，在汜水明滅了幾個日夜後，女魃終於醒了過來。

如果不是謝宿的急脾氣，清昭倒是願意陪著扶音一分一秒的等著，或許扶音還沒有意識到，他在無形中已經習慣了陪伴著女魃。

奈何謝宿在一旁催促了半天，清昭只好加快了進程。

女魃醒來的時候扶音恰好編了一個花環，順手便戴到了女魃的頭上，細長的流蘇在她的耳廓垂下，若不是身上的黑袍帶血太過張揚，也當真是美人如畫。

但女魃很煞風景的摘下花環，一雙眼再次冷冰冰的沒有溫度，扶音咋舌，她對人和獸的態度也區別的太明顯了吧。

他正考慮要不要變回獸形可愛的模樣時，女魃淡淡開口：“你是何人？”

扶音頭微微昂，一雙眼裏滿是不可一世：“你的神獸，扶音。”

扶音自認為憑他這個上古第一神獸的名號足夠震殤面前神女一震了，但女魃卻皺了眉，眼睛裏滿是不願，抿著唇，站起來整理衣袍：“謝謝你救了我。”

說完就要離開，扶音瞠目結舌，趕緊攔住她，有些局促的開口：“咳咳，我叫扶音。你不帶我走嗎？”

這話說的，怎麽感覺越聽越怪......

“雖然神獸救主是天經地義的，但還是多謝，汜水就在前方，你應該知道怎麽走不用我帶了。”說完便不動聲色的離開了。

扶音覺得自己是腦袋抽了才會幾千年來第一次化成人形卻救了這麽一個冷情的主。扶音與女魃的相處沒有他們外形上契合，汜水那麽大，卻只有他們兩個，那麽少，那麽小。

扶音雖然隨性，但貴在重諾，既然選擇跟了女魃，就不會撇下她。

他很難想象，在此之前女魃已經在這兒獨自呆了一百年。

長生？這個詞在汜水顯得太過可笑。他們二人一個在汜水之東另一個則偏隅於汜水之西，兩不相幹，女魃也仿佛忘了扶音的存在。

這便是他們前五十年的日子，冷清而寂寞。

“我有些看不懂了。”謝宿與清昭跳過了五十年枯燥的記憶，清昭獨自生活近千年，稍稍能領會一些，但謝宿只能捕捉到細枝末節的無奈，那種深處的無奈憂傷他根本窺探不得。

清昭言有所指的看著謝宿開口：“扶音是隨性但不是幼稚......”頓了頓她繼續解釋：“他有他骨子裏的驕傲，即使對女魃有些許好感，但不會低下頭去討好她。女魃也有她與生俱來的矜貴，她好面子不會讓自己成為他人的談資，這從她不顧重傷去攪局就可以窺測一二了。她被自己的神獸救了，讓他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看見謝宿努力想弄明白的樣子，她挑了一個通俗易懂的解釋方法：“又或者說，她很難去接納任何神，如果扶音之前表現的不那麽張揚，他們不至於耽擱了這麽久。”

清昭說到最後眼底難得流露出了心疼，她自己也曾獨來獨往了幾千年的時間，但即便是在歷史中游走，那種不可名狀的孤獨感也時刻侵襲著她。

但不管怎麽樣她身邊有著鮮活的人，她也不斷看著歷史邁入新的軌跡，女魃卻是曾在這荒無人煙、沒有水源、不見霜雪的，每日入眼都是陰沈的天空呆了百年，這需要怎樣強大的心性才能坦然接受。

末了，清昭閉上眼，感知了一下扶音的記憶，眼中露出狡黠，她松了口氣輕快說道：“不用擔心，他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雖說很快，但還是慢吞吞的過了三十年，整整五十三年，他們未曾相遇不曾相知。女魃印象中扶音的音貌早已淡化，只記得自己似乎有一只神獸。女魃不想去記得太多東西，太麻煩，也太無用。

扶音自在慣了，變相困在汜水五十三年，前期他還可以用睡覺打發日子，後期便是鋪天蓋地的煩悶，饒是他再重諾，也無法再忍受下去。

他忍住想殺人的沖動，神獸擇主上天會降下無形的契約，永遠。

即使威風如第一神獸扶音也不例外。

他在汜水之東想了很久，對比了很多個法子，怎樣才能讓女魃厭棄自己，回想他們久遠的不太愉快的第一次相見，他心中慢慢有了譜。

扶音沒想到再見到女魃會是這麽個場景，他找遍了汜水在靈草最豐茂的地方找見了她。

彼時，她正蹲著雙手環膝，靠在一塊石碑上，身旁是許多大大小小的山包，更令他驚訝的是女魃除下了黑袍，穿著素服，頭發也綰了起來。

雖然素凈，但也艷麗的讓他挪不開眼。

女魃並未發現扶音，她頭靠在石碑上，眼神空空的聚焦在一處，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放松與慈悲，讓扶音想到女媧普度眾生時的寬憫。

呆坐了片刻她閉上眼，嘴角輕輕上揚，周圍散著靈草溢出來的流光，發絲在風的召引下不時擦過她的眼角額頭，衣裙寬大的下擺，鋪在草地上。

扶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竟然莫名覺得歡喜。

許久他聽到女魃低喃，聲音涼涼的卻有他從未聽過的溫柔：“每年都來你們這兒和你們抱怨，你們會不會厭煩？沒辦法了，只有你們能聽了。你們總說我穿白裳好看，以後我就這樣來見你們了。”

說到最後語氣中撒嬌又含悲傷，扶音看到女魃睜開眼時那種深刻的無助與思念，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

於是後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扶音在那片山包處紮了窩，等著女魃隔三差五的來絮叨，有時女魃甚至想不到她靠在樹的這邊傾訴著而另一邊的扶音也閉眼微笑，耐心聆聽著。

受靈草滋養的古樹生長的猶為繁茂，蒼勁的枝條密密垂下，樹幹粗壯自成一方天地，讓人不得不感嘆造化的神奇。

也因有著古樹的遮蔽，扶音便時常屈膝在樹旁，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枕著頭，偷聽著女魃講述她的悲喜，細聽時光匆匆流過的聲音。

一株參天大樹，兩個渺小的神，一人聽，一人訴。有時女魃說著說著便不知不覺沈入了夢鄉，而這時扶音便微笑著走出，將她攬入自己的懷中，二人皆是白衣勝雪容顏如畫，不比初時一黑一白的視覺沖擊。此刻女魃在扶音懷中靜靜安睡，扶音擁著她，有螢火自草叢中曳出，扶音嘴角攜笑，緊緊摟著懷中女子，似珍寶，勝星光。

若說扶音對女魃動了心，便是從此刻開始。

有時不需要轟轟烈烈的相遇，難分難舍的糾纏才會成就一場海枯石爛，而是在無盡歲月流淌中，我覺得，有你伴身邊足矣。

這世上與女魃心性相像的女子何其多，但我並不是喜歡這一特質，只是因為你擁有這一特質而已。

愛上一個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是喜歡，而是比喜歡還要深的愛。

汜水與世隔絕，他們自是不知外面世界早已經改朝換代，人類甚至已經離遠古時代很遠了，歲月輪回，時間在汜水仿佛停止了一般。

扶音以為日子會這樣平淡卻幸福的下去，自己就這樣默默的受著她即可，他很慶幸自己是她的神獸，他們這一輩子是綁定了。

謝宿摸著下巴，滿臉羨慕的望著不遠處的兩個神：“他們就這樣相伴著真好啊。”

清昭嘆了口氣，每個字都說的極為艱難：“扶音的記憶止於兩百年後，如果我猜的沒錯，女魃應該是，死於兩百年後。”

謝宿不敢相信，望著遠處的他們衣訣翩飛、花葉紛繞，那是後世的影視劇傾力也難得描摹一二的遠古神祇的姿態，卻要破碎於兩百年後。

遠古神祇應劫的應劫，轉世的轉世，過了這麽多年早已經所剩無幾，軒轅帝在汜水設下結界，使其成為了遠離中原大地的一方凈土。

扶音與女魃更是特殊的存在，甚至有中原皇帝派人尋求海外仙山，探訪仙人。其實他們要找的不是早已成為傳說的蓬萊昆侖，而是汜水。

但汜水自存在時就是禁地，史書上沒有記載，卻也因為人們對長生的渴望，硬是找到了那麽一星半點痕跡。

看著汜水外的人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最終也只是敗興而歸成了扶音自女魃外最關註的事情，他想把這些事情以及人世的許多悲歡離合都說給女魃聽，但只要一想到初始時她瞧自己的眼神就卻步了。

然而轉機來的如此之快，甚至是平淡索然。沒有扶音想象中的驚鴻相見半分，初進汜水，扶音替女魃所編卻又被棄之在地的花環，許是沾染了二人的靈力，又經過百餘年的滋養，生長的亭亭如蓋。

一日，扶音興致所致便想著去看看，他認為女魃應該是極不願意見到自己的，所以在汜水則是能避就避，不讓她鬧心。

是以當他在大樹下恰巧遇見正轉身的女魃時，擡腿就要離開。待走了三四步，

女魃的聲音在身後清清淡淡的響起：“原來你這麽不想見到我。”

語氣平靜的像在陳述一件瑣碎的小事卻聽得扶音心裏一個踉蹌。

這話難道不該是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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